黄河在山东入海,驴跑到山东,沿着黄河,进了千万人的胃。

老家曹县,是黄河冲积出的平原,反复流徙后,黄河形成了三条故道:南宋故道、元代的贾鲁故道和明清故道。黄河给这里带来过无数劫难,也留下了一望无际的沃土,密集的村庄里,居住着世代耕耘的人们,曾经,他们用简单的工具劳动,用粗犷的食物充饥,能吃肉,就吃大块;能喝酒,就用大碗,身体河堤一样健壮,胃口河水一般彪悍。

县城最有名的烧牛肉,每块都拳头似的结实;猪肉最受欢迎的是肘子,红白喜事必须有整只装盘;即便是散碎羊肉,亦要压紧成百十斤的墩子,吃时再用快刀片开,称之为羊肉垛子。不过,漫长的历史中,牛不能随便宰杀;羊肉是贵族、君子专属;猪因肉多膘肥,平日也价高难求,倒是很多家都养着的驴,肉低调又味美。

小时候,我没吃过驴肉,倒是坐过不少次驴车。放学到家有两三里地路,常碰见农民驾着驴套的车返乡,他们拿着鞭子,冲着驴“喔喔,架架!”我和几个同学就问:“能凑你们的毛驴车吗?”等人家一点头,我们就连蹦带跳冲上去,看着摆动的驴尾巴坐到家,都不舍得下来。

第一次吃驴肉,是在县汽车站附近,那也是最早在县城卖驴肉的,老板姓孙,推着一辆小推车,在一条小胡同里,下午三四点钟开始,天不黑就卖光了。如今,他已把做驴肉的手艺传给了两个儿子,让儿子在别的地方开了分店,但据说分店生意远不如这条胡同,所以,他干脆给两个儿子定规矩,就此一处,轮着干,每人一年。

除了县城,有两个乡镇的驴肉也有名:一处在县东南,一处在县西北。县东南的青堌集的步家驴肉,分步老大,步老二,有没有步老三我不太清楚,我去过两次,味道都不错,除了肉和杂碎,还有驴血,白色的,一块块,味道有些独特。

县西北的庄寨,则是丁家驴肉,忘了是丁老二还是丁老大,有一年正月初七,我去看当地民俗“花供”,没吃早饭,远远就看到这家驴肉摊,赶紧下车,买了二十块钱的,夹进热烧饼,香的我都快忘了去看“花供”的事。

说起来,庄寨还是光武帝的老家,刘秀的父亲曾在那一带做过县令,想必也吃过驴肉。后来去长安读书的刘秀曾和人合伙买驴车搞运输,通过“驴拉拉”,成了勤工俭学的典范。

年,黄河改道,从东明入山东,流经牡丹区、鄄城、郓城,流经菏泽一百八十五公里。

这中间,有很多地名,都与黄河有关,但有一个最应该和黄河有关的镇,名字却有另外一个传说。这个镇叫黄安。

黄安镇地处郓城西南,西邻鄄城,南连牡丹区,是一处交通要道。当地人说,明万历年间有一皇姑路经此地,在白玉奶奶庙休息,遂称村名“皇姑庵”,后来被叫成了“皇庵”,民国初,皇帝没了,才改为黄安。其实,皇姑的故事难以考证,只能证明在帝制时期,人们对皇权的崇拜。我宁可相信其名字来自黄河。正是历史上一次次的黄河泛滥,泥沙冲积,才有了这里,人们对黄河又爱又怕,充满敬畏,祈佑其能够安然无恙。

不过,我每次提起黄安,就觉得嘴里有条河,要冲出唇齿的堤坝。

因为驴肉。黄安的驴肉太具诱惑力。当初从曹县到济南,没有高速,这里是长途车的必经之地。每次路过这里,车窗都飘进一股奇香,路边几家都是卖驴肉的:吴老大,吴老二,吴老三,吴老四(或许卖驴肉的兄弟都多)……永远忘不了那一次,恰好是中午时分,车一停,临时上来一个乘客,就继续往前开了,结果,这个乘客拿出一个夹满驴肉的热烧饼,坐下来就吃,整个车厢瞬间就变成天文台——所有的人都眼冒金星。我恨不能走过去,夺了烧饼啃上两口。

难怪在黄安有句俗语:“吃了驴板肠,忘了丈母娘。”那时,尽管我还没丈母娘,就已经十分渴望黄安的驴肉和板肠了。

黄安更过瘾的,是驴的肋骨,一根一根,挂着骨边肉,刚从锅里捞出来,直接用手拽着两头啃,别说丈母娘,亲生骨肉都快忘了。

今年春节期间,我从菏泽去郓城,路上,问老婆是否到黄安了,她一边开车,一边说刚到黄安,我立刻大喊停!停!老婆以为我被驴踢了脑袋,谁知我下车就奔驴肉店而去,卖驴肉的见我过来,直接用刀划拉一块带骨肉递给我:“尝尝!”我一边嚼着,一边瞄上一大块:“来,这儿下刀!快!”付钱时才发现,手机都忘在了车上。

黄河出了菏泽,就到济宁。黄河流过济宁唯一的一个县,便是梁山,紧挨着菏泽的郓城。《水浒传》中,梁山好汉自然少不了大口吃肉,尽管没有写过吃驴肉,但在当时禁止屠牛的条令下,吃驴肉的可能性比吃牛肉要大。

梁山有一个镇,叫拳铺。这个听起来武风强盛的地方,也有家流传百年的驴肉老字号。

据说,拳铺李家驴肉铺,起源于清朝同治四年,已传承四代。像这样的老店,必定秉持着自己的独到之处,才能延续下去。看介绍,李家驴肉的制作工艺就像一首打油诗:剔骨留骨皮,分割看肌理,清洗要透彻,入锅分厚薄,武火要猛烈,文火莫性急,焖火要定时,出锅晾彻底。

我就算把这首打油诗背得滚瓜烂熟,也很难煮出好吃的驴肉来。每家驴肉都有独特的方子,大料,中草药的搭配,那才是他们的不传之秘。

不过,可以断定一点,好的驴肉必须要用好驴,黄安卖驴肉的就自豪地说:“我们家用的都是干活的驴,不是专门养的。”

专门养的驴,好歹还有几年闲工夫,黄安的驴还得干活,睁眼拉车,蒙眼推磨,生不如死。

接下来,黄河进入了泰安东平县,东平湖是黄河下游唯一的蓄滞洪区,耕地面积少,自然也少了吃驴肉的传统。但是,隔河相望的聊城,驴肉就遍地开花了。

聊城东阿,阿胶声名天下,驴皮用来熬胶,驴肉自然就上了餐桌。我印象最深刻的,是那里的驴肉包子和驴肉火锅,包子个大馅足,火锅涮起来有种和牛的肥鲜,据说还能吃驴肉刺身,我未敢尝试。除此之外,东阿还有一个毛驴博物馆,或许是全国唯一,我去过两次,前言是一首对驴的赞美诗:担水上山不怕难,拉车驮柴最简单,耕地推碾有倔劲,卖粮送货你数钱,诗人骑上有诗意,跑驴一曲过大年;媳妇坐着娘家转,起早赶集响铃一串串……

在东阿观黄河,可去鱼山,其山形似甲鱼,是曹植所葬之处。王维曾到此作《鱼山神女歌祠》:坎坎击鼓,鱼山之下。吹洞箫,望极浦。女巫进,纷屡舞。陈瑶席,湛清酤。

王维这首,还有毛驴博物馆那首,我都不甚满意,因为都没有写到驴肉之美。

聊城最有名的驴肉,还真不在东阿,而出自高唐。那里的老王寨驴肉很有特色,卷饼一绝,当地还保留了“六月六,吃饼卷肉”的习俗。更有趣的一点是,在高唐,驴肉被称为“鬼子肉”,原因是嫌驴长得丑,像鬼,这有些不太公平,若驴是鬼,人就是馋鬼。

聊城的临清,阳谷也有好吃的驴肉店,毕竟,《水浒传》和《金瓶梅》里,王婆对西门庆说过,男人吸引女人,五大要素就是“潘驴邓小闲”,按照吃啥补啥的理论,驴的金钱肉才这么贵。

《金瓶梅》多是临清故事,书中却写的是阳谷,前几年,这两个县还为《金瓶梅》争过,浙江绍兴也杀出来,看来,西门庆和潘金莲还真是大“爱屁”。

黄河流入济南时,像一串项链,连起了七个区县。

其实,我更希望它像一根驴肋骨。因为,可圈可点的济南驴肉实在太少了。还好,在黄河北的济阳,有个地方叫垛石。

垛石镇因临垛石桥而得名,这座古桥已经不复存在,只剩下曾伫立桥头的古狮子,见证了曾经的繁华。相传,清朝曾有一位七品官员出生自此地,后辞官,回来谋生,靠着一位同僚赠送的秘方制作驴肉,成为朝廷贡品,并传承至今。

传说中的秘方有些残忍,要把活驴赶进一个专门砌成的巷道里,用火在外面烤,里面的驴大汗淋漓,口渴,就去喝配好的药料水,如此循环多次,活着的驴肉里就渗进了药料水,味道也入了进去,然后把驴宰杀,放在锅里煮。

传说毕竟只是传说,今天也不可能有人这样做。不过,我对垛石驴肉的印象的确是药料味比较重,和鲁西南一带的驴肉风格迥异,黄河在山东流经省会时,驴肉也渐渐从红烧转为酱香。

黄河在德州,只有六十多公里,但并不妨碍德州是驴肉大市。

驴肉,在德州的“三宝”里,所谓“扒鸡、驴肉、金丝枣”,据说,“三宝”里的驴肉实指德州市宁津县驴肉,宁津又有一个说法,“长官包子,大柳面,要吃驴肉到保店”,可见保店镇驴肉最佳。在那里,吃驴肉拥有更完整的方式——全驴宴,一上就是一桌,全是驴的各种零部件:金钱肉、腱子肉、扇子肉,驴肠、驴肝儿、驴肉拼盘……

德州不仅驴肉味美,还有自己的独特品种——德州驴。作为交通商贸重镇,清朝时的德州属于京津门户,周边商户、农民常用驴托运各类物资来进行商品交易,德州就逐步成为驴的集散地,德州驴也和关中驴、广灵驴、泌阳驴、新疆驴并称为中国五大优良驴种,个大皮厚,役肉兼用。

德州驴肉有天时,更有地利。从德州往北,出了山东,就是处处驴肉的河北了,且不说耳熟能详的河间、保定,就连赵县这样的地方,也有非常好的驴肉馆子。有一年,我去赵州桥,就在附近找了一家,叫“祖传八代全驴宴”,一群人要了一个火锅,十盘肉,十盘菜,加上每人一个驴肉火烧,事后只要想起来,肚子里就发出驴叫的声音。

德州的驴肉,在冀鲁的文化交流中,位置难以取代。

横跨黄河两岸的滨州,黄河自邹平市西北部的苗家入境,经惠民县、滨城区,东至博兴县老盖家村。

我曾专门到惠民县的魏集镇,参观魏氏庄园,那是一处足以和山西大院包括江南园林媲美的建筑群。就在庄园旁边,有上百年历史的贾家驴肉,当地人称之为贾氏肴驴肉。

既然在驴肉前加了一个“肴”字,就更适合下酒。尤其是冷吃,肴驴肉香味的细微之处有更丰富的表现。

当然,并不仅仅是这里,吃驴肉的习惯在滨州处处皆是。滨州独特的小吃锅子饼也常用来卷驴肉,不过,我觉得还是卷板肠更香。

眼看着,黄河就要到达它的最后一站——东营。然而,这中间,还有一小段,四十多公里,经过了淄博市高青县。

高青我没有去过,真不知道那里是否有出名的驴肉,至少,从名气上,和东营市的广饶没法比。

和滨州惠民县的肴驴肉相同,广饶的驴肉也要加一个“肴”字。或许是因为新中国成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,广饶都属于惠民地区,直到年,成立了东营市,才把广饶划了进去。再把时间推长远一些,广饶和惠民也都曾是乐安县,甚至吃驴肉的传说都大同小异。

广饶是孙武的故乡,所以把吃驴肉也归功到孙子身上。说是因为孙武把驴送给了广饶的农民,这里才开始有驴,这和高启强看了《孙子兵法》就能成黑社会老大一样不可信。比较靠谱的说法也只能推到清朝,同治年间,肴驴肉经广饶县武举人崔万庆的举荐,奉诏纳入朝廷御膳房,延续多年。还有就是光绪年间,康有为在广饶品尝肴驴肉后,挥笔赋诗:“旅居京华骑驴郎,残羹冷灸豪门光。当年不知驴肉美,何事扣门却芳香”。

我无法确认康有为这首诗的真伪,但这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,广饶的肴驴肉也好吃,让东营成为黄河在山东入海的最后驴肉重镇。

有一年,我去东营看黄河入海,湿地里芦苇丛生,远方天地苍茫,黄河如此壮阔,像一条盘踞在地上的巨龙。不知为什么,我突然想起了“天上龙肉,地下驴肉”,不小心,晚上喝了个大醉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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