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北土产,古今扬名,秋后鲜果,美物佳品,在此择其要者,略述一二。
河北梨古有令名
春天,到赵县看盛开的梨花,一路听着评剧《花为媒》中张五可唱“春季里风吹万物生,花红叶绿草青青,桃花艳,梨花浓,杏花茂盛,扑人面的杨花飞满城”,有人就会想到秋天才能咬到嘴里美上心头的香梨了。可想归想,想吃新鲜正宗的河北梨,每年总要等到八月节前后,等到它率先登台唱大轴儿。
河北梨名声大、名声响,不只缘于年年举办梨花节。自古河北梨就有好名声。河北梨最早的代言人推魏文帝曹丕,“真定御梨,大如拳,甘若蜜,脆若菱,可以解烦热”,这则出自曹丕口的广告词,起初只是诏告群臣,小范围流传,没有人想到它会穿越时空,千余年后响亮如初,后劲十足,仍能吊起听众和读者胃口。稍后,可作河北梨义务宣传员的又有卢毓和何晏。卢毓是河北人,其父卢植是河北大儒。何晏虽非河北人,对河北丰富的物产却不陌生。卢毓一篇关于冀州的论文,何晏一篇关于九州的论文,都分别举了河北梨的例子,以证明“地产不为无珍也”。
再后来,河北梨的形象推广大使当数著名诗人范成大。那年深秋,作为南宋使臣,四十五岁的石湖先生使金行经河北,行至邢台内丘,见汦河畔遍地梨园,漫出阵阵清香。梨园产一种鹅梨,正值成熟时候,诗人为之所吸引,走进去。“内丘鹅梨为天下第一”,这句赞美当是诗人在梨园大饱口福后,内心自发。同时有两首诗,亦由诗人内心荡漾而出:汗后鹅梨爽似冰,花身耐久老犹荣……
文人的话有个众人皆知的毛病,就是有时爱夸大其词。高兴了,过瘾了,得意了,便不吝赞美之辞,罔顾事实,满嘴跑火车。这是文人的劣根性,古今固然,却不尽然。范成大对河北梨的赞誉,当在此列。
甜,脆生,河北梨好吃。吃梨的好处,先人早有总结,治热嗽、止渴、疏风、利小便,随口就能说出几样。但再好吃,亦不能过量,元朝美食家贾铭告诫贪食者,梨吃多了脾胃受寒,会损脾胃。为此贾铭强调了梨的收藏方法,特别提到“梨与萝卜相间收藏,或削梨蒂种于萝卜上藏之,皆可经年不烂,今北人每于树上包裹,过冬乃摘,亦妙”。
明清以降,河北梨愈嘉名远播,广为人知。这其中,李渔的《真定梨赋》最功不可没。“梨之佳者有五美,不则具四恶。四恶为何?曰酸,曰涩,曰有渣,曰多核。美则甜也,松也,大也,汁多而皮薄也。存五美而去四恶,其唯真定之梨乎?不可谓他处绝无,但偶然一见,不似真定之遍地皆然耳”……康熙五年,公元年,五十六岁的李渔从京师到陕西,经真定,作此赋。此时真定还未改名正定,称真定府。
真定府下辖五州二十七县,五州中包括今天以产梨闻名的赵县,赵县时称赵州。百果之宗,秋深乃熟,灵关至味,玄圃奇葩,“到处有佳梨,而入贡必需真定”……文采飞动的笠翁先生之于河北梨,可谓知音。
枣多故事多
秋后是吃梨的时候,亦是吃枣的时候。
跟梨比,枣熟得要晚些。梨熟的时候,枣多半青着脸,或者才红了半拉脸。全红的亦有,却非自然红,应验的是日常生活中一句俗语,叫“蛆窟窿枣先红”。
吃鲜枣,讲究鲜红儿梆硬儿。这亦是评价鲜枣好吃不好吃的标准。小时馋嘴,馋极了趁大人不在,直接爬树上偷摘。这当然是下策,是调皮捣蛋者的把戏。倘若运气不好,被树上骚虫子扫了,会非常难受,枣再好吃,此时亦只后悔不迭,自取其苦了。
河北产枣的历史同样悠久。魏晋时,何晏把安平好枣与真定好梨、中山好栗、魏郡好杏相提并论,而且还把安平好枣排在了最前。
宋金时,内丘枣与内丘梨一样负盛名,汦河畔遍布梨园和枣园。弥漫的果香,让范成大吟出这样的诗句:梨枣从来数内丘,大宁河畔果园稠。荆箱扰扰拦街卖,红皱黄团满店头。
元人王祯在其著作中说:夫枣,咏于诗,记于礼,不特为可荐之果,用以入药,调和胃气,其功不少。今南北皆有之。然南枣坚燥,不如北枣肥美。所谓北枣,自包括河北的枣。
河北枣,品种多,有大枣、灵枣、冬枣、金丝小枣……太行山东麓的阜平、唐县、曲阳、行唐、赞皇,以及华北平原上的沧县、黄骅等地,都是著名枣乡。“春分已过又秋分,打枣声声喧陇闻。三两人家十万树,田头屋脊晒红云”,清朝人王庆云创作的这首诗,写出了枣乡收获的景象,隔空读来,犹极具画面感和喜庆感。
大才子纪昀的故乡今属沧县崔尔庄,崔尔庄晓岚先生记为崔庄。“余乡产枣,北以车运供京师,南随漕舶以贩鬻于诸省,土人多以为恒业。枣未熟时,最畏雾,雾浥之则瘠而皱,存皮与核矣。每雾初起,或于上风积柴草焚之,烟浓而雾散;或排鸟铳迎击,其散更速。盖阳气盛则阴霾消也。凡妖物皆畏火器”;“崔庄多枣,动辄成林,俗谓之枣行。余小时,闻有妇女数人,出挑菜,过树下,有小儿坐树杪,摘红熟者掷地下,众竞拾取”……
晓岚先生一支妙笔,生出枣的故事,亦化出人的故事,世间奇闻真情。若访先生故乡,适金丝缀树,红玉压枝,思绪便很快荡开去,那个叫纪昀的孩子,仿佛徘徊在一棵粗壮的挂满果实的枣树下,出神入化。
葡萄架和柿子树下
处暑后,一天到定州博物馆,发现一件稀罕物,竟至看到眼里拔不出来,傻愣愣发了半天呆。那是一串宋朝葡萄,半个世纪前静志寺塔基地宫出土的一串琉璃葡萄。如不是玻璃隔着,消了幻梦,真就要上前咬一口。
生平第一次看到葡萄架,吃到葡萄,是四十多年前在老舅姥爷家。老舅姥爷早年在定州城坐堂行医,退休后才回到乡下老家。老舅姥爷的院子不大,三间北屋,屋门前两株石榴树,一挂葡萄架。在乡村,那个时候少有人家当院这样布置,一者条件不允许,二者乡人的生活那时尚在为温饱所困,对生活质量再没过高要求,遑论追求情趣爱好。
老舅姥爷以退休金为生,不种地,打发起日子来,有着普通人家不曾有的惬意和想法。外人很难明白,老舅姥爷的惬意和想法都在收拾那挂葡萄架、两棵石榴树和十几盆大小不一的花花草草的日常里了。
后来到昌黎,到怀来。在河北,两地都以盛产葡萄闻名。进葡萄园参观,又喝到当地酿的葡萄酒,就又记起老舅姥爷生前侍弄的那挂葡萄架。三者间似乎没有关系,却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。由一人到一地,由彼至此又由此至彼。葡萄架下歇凉聊天的人都没有了,甚至那挂葡萄架亦早被后来人连根拔了。但架下垂下的一串串葡萄,摘一颗含嘴里,那美美的滋味,四十年后却叫人思念不够。
如此,这般,曾经的口福,现有的口福,又从葡萄转移。深秋将至,老家院子里种的几棵柿子树上的柿子,亦该红了。“晓连星影出,晚带日光悬。本因遗采掇,翻自保天年”,唐朝诗人刘禹锡这首题为《咏红柿子》的诗,别有深味,他可吃过故乡的红柿子?
按元人忽思慧《饮膳正要》的说法,柿子“通耳、鼻气,补虚劳、肠澼不足,厚肠胃”,堪称“三好生”。
河北柿子,最优良者要数唐县、顺平、满城一带太行山麓产的磨盘柿。
以前柿子树山区多见,平原几乎见不到。山外的人要想吃,得等到山里人出山来卖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,柿子树开始移植到平原上来,平原上不少人家,新起院子,都栽了柿树。不过三两年,柿树便挂了果。
一年一年,树越长越壮,结的果实越来越多。果实由青变黄,再变红黄,最后变红。柿子树下的奶奶和孙子们,通常不等到柿子彻底变红,凡能够着的,就摘了。涩的,漤一漤。硬的,放一放。不涩了,软得不遏牙了,再吃。
深秋初冬,好些日子,奶奶爱坐在暖烘烘的火炕上,拣放在外面窗台上的软柿子吃。奶奶说不出更多道理,只说好吃,只说吃柿子败火。二十多年后再回想,那该亦是二十多年前村里许多古稀老人最切实的幸福。
(刘学斤/文刊于燕赵都市报年9月25日第14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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