韦孝宽之死
北周大象二年,十月,甲寅日。
铅云密布,日色昏暗,渭水之上北风呼啸,灞桥之下流水呜咽。
同州方向,一队铁甲骑兵逶迤驰来,为首一人剑眉飞扬,英气勃发,正是北周大丞相府司录大夫高熲。
登上灞桥,高熲轻勒缰绳,口里呼着白气,极目远眺,看着浐水与灞水在此汇聚,浩浩荡荡向北奔流,心胸顿时为之一开。
“长安,我回来了!”
四个月前,高熲向杨坚主动请缨,驰赴河阳大营,与韦孝宽、梁士彦、宇文忻等人在沁水击败尉迟惇,又在邺城大破尉迟迥十三万大军,一举平定相州叛乱。
此后,高熲在河北东征西讨,将各地依附尉迟迥的叛军陆续扑灭,直至接到杨坚召平叛大军回京的命令,才轻骑就道,先行抵达长安。
大胜归来,高熲却没有太多的振奋和喜悦,神情中甚至带着几分凝重与不安。
半晌,侍卫亲兵道:“大人,走吧。”高熲才回过神来,轻轻叹息一声,纵马直入雍门。
只见御道以北,无数民夫正在大兴土木,一座宏伟的佛寺已经初见雏形。
高熲微有感叹,六年前,高祖武帝一声令下,举国佛寺被毁,如今毕竟还是复兴起来了。
来到延禧门前,高熲翻身下马,命人在城门通禀。
一个高大俊朗的将领大步走来,笑道:“昭玄大人,恭喜你凯旋而归!”正是掌管宫城宿卫的右武卫大将军窦荣定。
高熲逊谢道:“这都是托丞相洪福。荣定将军,丞相可在正阳宫?”
窦荣定道:“丞相去了怀道公府,一时半会恐怕是回不来了。”
高熲听说杨坚去了苏威府上,不禁一愣。
窦荣定摇头笑道:“这位苏先生架子大得很,丞相几次征召,他都托病不来,丞相只好自己去了。”
高熲微笑道:“我常对丞相说,苏无畏有经天纬地之才,丞相求贤若渴、礼贤下士,难怪亲自登门,那我且去正阳宫等候。”于是辞别窦荣定,径直来到正阳宫。
正阳宫大丞相府人来人往,热闹异常,见高熲回来,一齐上前打躬作揖,祝贺他平叛成功。
高熲连连还礼,又问:“公辅大人呢?”当得知李德林也随杨坚去了苏威府中,高熲略一思量,转身去了郑译的长史厅。
迈入郑译房中,高熲不禁一愣,只见堂上冷冷清清,郑译木雕泥塑般独坐发呆,再不见有第二人。
郑译见了高熲,急忙起身,勉强笑道:“贤弟回来了,此番征战辛苦,为国家立下大功,可喜可贺!”
高熲狐疑道:“长史大人,你这是......?”
郑译顿时面露沮丧之色,嗫嚅道:“自从你去了河阳,我这里就如此......这般了。”
高熲心念电转,立时明白,定是那日杨坚要郑译去前线督军,郑译推辞不去,惹怒了杨坚,命人不再向郑译奏事,将他打入了冷宫。
高祖疏之,阴敕官属不得白事于译。译犹坐视事,无所关预。——《隋书·卷三十八·列传第三》
不由也对郑译有了几分同情,他知道郑译胆怯懦弱,又十分贪财,但毕竟对杨坚上位出力巨大,为人也还本分,并不像刘昉那么骄横跋扈,当即安慰道:“正义兄,人生起起落落,不必太过挂怀。丞相性情严谨,讲究实干,你对刑法、音律都十分精通,等丞相的气消了,自然还有大用。”
郑译目露感动,一揖到地道:“多谢贤弟。”又拉高熲就坐,道:“且将平叛之事讲给愚兄听听,让我也开开眼界。”
高熲便在郑译房中闲坐,与郑译大略讲了邺城之战的经过。
约莫将近午时,却听门外脚步响成一片,杨坚沉稳的声音传来:“独孤回来了吗?”
郑译、高熲急忙起身,果见杨坚、李德林、崔仲方走入房中,高熲急忙见礼,杨坚一把拉住,笑道:“独孤免礼!你从邺城远道而回,一路辛苦!”却对躬身侧立的郑译视若无睹。
高熲道:“丞相下令大军凯旋,属下对丞相十分思念,故向郧国公请示先行返回。”
杨坚闻言,目光有些湿润,紧紧握住高熲的手,道:“独孤之心,可谓至诚!走,去我正堂说话。”拔腿就走。
高熲见郑译跟又不是,留又不是,尴尬得无地自容,只得向他微微点头示意,随杨坚来到正阳宫正殿。
高熲见杨坚眉宇舒展,显见心情大好,道:“丞相,您今日去了苏威府上?”
杨坚道:“不错,你不是常说苏威是治世奇才吗?如今百事丛杂,人才难得,本相当然要三顾茅庐以求大贤了。”
高熲道:“不知苏威对丞相态度如何?”
杨坚微笑道:“此人说他迂腐吧,其实心里精明,说他淡泊韬晦吧,其实又热衷功名,不过针砭时弊确有见识,是个难得的人才。”
高熲正待品味杨坚话中之意,李德林道:“丞相说得不错,苏先生向丞相提出营新都、减赋役、改刑法、复汉官等策,我们也受益匪浅。”
崔仲方也道:“苏无畏不愧是当年苏大司农之子,家学渊源,令人钦佩。”
高熲还待询问,杨坚让三人入座,笑道:“这些都是国家根本大计,一时三刻哪里说得完,且待今后逐项斟酌。此前郧国公关于邺城之战的奏报太过简略,有些事情语焉不详,今日让独孤为我们细细讲来。”
高熲知道杨坚必有此问,当即把自己如何劝说军中诸将打消顾虑,如何在沁水设土狗抵御火船,渡河后如何击溃尉迟惇,邺城之战时如何与尉迟迥反复拉锯,最后自己如何与李询、宇文忻商议,突袭邺城百姓,造成叛军军心大乱,从而乘势反击赢得胜利的过程娓娓道来。
杨坚听闻,目有不忍之色,叹息道:“唉,邺城百姓是被尉迟迥裹挟作乱,其实情有可原,遭此大劫,颇为可怜。”
高熲顿首道:“丞相,当时尉迟迥黄龙军攻势凌厉,我军危在旦夕,我三人不得已行此下策,此后内心也常自不安,请丞相降罪。”
杨坚拍拍高熲肩头,宽慰道:“兵凶战危,你们也是迫不得已,我岂是胶柱鼓瑟之人,怎会怪罪?后来呢?”
高熲道:“尉迟迥见无力回天,率残部逃入邺城,妄图负隅顽抗,郧国公命梁士彦率左军攻北门、宇文忻率右军攻西门,自已率中军攻南门。”
杨坚点头道:“这是围三缺一之法,不知哪位将军先行攻入?”
高熲道:“是相如大人,他的家僮梁默十分骁勇,冒死登上城头,夺取了北门,又杀至西门迎仲乐大人入城。同时,李询、贺娄子干也攻破南门,尉迟迥见大势已去,命尉迟惇、尉迟佑、尉迟勤从东门突围,自己孤身一人在东门阻敌。”
杨坚奇道:“尉迟迥竟单骑阻敌?”
高熲点点头,道:“是,他单骑独槊守在东门,我军以铁甲骑兵反复冲击,一连七次都被他击退,反而被他杀伤百余人。”
杨坚默然半晌,道:“先父曾说,开国十二大将军中武勇不在他之下的,只有尉迟迥一人,果然名下无虚。对了,郧国公说他被崔弘升所杀,崔弘升怎地有如此能耐?”
高熲笑道:“当时我见骑兵奈何不了尉迟迥,就让崔弘度、崔弘升率盾刀兵围攻,将他马腿斩断,他不得已只得逃上东门城楼。不过他弓箭犀利,又以弓箭射杀数十人。”
杨坚皱眉道:“竟如此难缠?”
高熲道:“后来崔弘度追上城头,将面胄取下,尉迟迥认出是他,才没有放箭。”
杨坚缓缓点头道:“崔弘升的妹妹是尉迟迥的儿媳妇,二人有亲戚关系,莫非崔弘度趁机发难,拿下了尉迟迥?”
高熲摇头道:“崔弘度没有动手,而是劝尉迟迥放下弓箭,他说如果尉迟迥不再抵抗,可以不伤害他的家人。”
杨坚赞许地道:“崔弘度说的不错,我对此次叛乱之人除了尉迟迥、王谦两名首恶,其他人都一律宽恕,青州总管尉迟勤、申州刺史李惠是最早响应尉迟迥叛乱的,如今被擒我都已下令赦免,将来即使是对司马消难,念在先父与他交情莫逆的份上,我也可网开一面。”
李德林由衷叹道:“丞相悲天悯人,确是大慈大悲的心肠。”
杨坚感慨道:“倒也不全是为了慈悲,他们都是大周功臣,一时糊涂与朝廷为敌,我如果没有这点胸襟,如何让人服我?”
高熲却犹豫起来,杨坚微觉奇怪,道:“独孤,有何难言之语?”
高熲一边斟酌一边缓缓道:“尉迟迥当时情绪激动,说了不少大逆不道的话......。”
杨坚脸色已经沉了下来,道:“他死到临头当然要胡言乱语,他——说了什么?”
高熲道:“......他说......他说先帝命丞相出京,丞相伪作足疾不肯离去,后来先帝......死因蹊跷,是......是遭......遭人下毒......。”
杨坚双眉已渐渐竖起,李德林、崔仲方也局促不安。
高熲见杨坚神色凌厉,心中忐忑,硬着头皮道:“他还说......,诛杀毕王是杨雄诬告,诛杀赵王是......,是丞相早有预谋。”
“啪!”杨坚已气得浑身颤抖,在案上重重一拍,道:“尉迟迥疯狗狂吠,崔弘度在做什么?难道任凭他信口雌黄?”
高熲犹犹豫豫,又道:“他还说......他还说丞相屠尽宇文皇族,却......却假仁假义还想收买天下人心,将来必有......必有报应。”
杨坚目中出火,喝道:“尉迟迥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大放厥词,为什么没有人制止?为什么不将他立即格杀?郧国公此时在哪里?”
高熲迟疑道:“尉迟迥身份尊贵,威望极高,郧国公有所顾忌,没有下令,别人更不好随意处置......。”
杨坚目光一跳,陡然变得阴寒彻骨,却不再说话。
高熲道:“尉迟迥说完这些,便即自刎而死。崔弘度让崔弘升上前,将尉迟迥斩首。”
杨坚语带嘲讽地道:“好个崔弘度,哼,我竟不知他如此仁义无双!”三人听杨坚如此语气,不禁暗暗心惊。
杨坚沉默片刻,道:“不过这些都是细枝末节,如今梁睿、于义已攻入剑门,夺取巴西(今四川绵阳),兵围成都,我看多半是胜券在握;达奚长儒已平定陇右氐王杨永安之乱;王谊也已夺回郧州,正在剿灭聚众作乱的巴东渠帅兰雒州;司马消难在陈将樊毅的接应下逃往江南,元景山、宇文弼在漳口(今湖北孝感应城)三战三捷,大败陈军,司马消难之乱也已平定;于仲文在豫东、苏北大破檀让、席毗罗,解了徐州之围。现在天下大局已定,当务之急是妥善处理后续事宜,使官员各归本职、百姓安居乐业。”
李德林道:“不错,灭齐不过三年,天下又遭此大难,百姓衣食无着,应尽快安抚,调拨赈济,筹备春耕,否则来年生计堪忧。”
高熲闻言,眉间已尽是忧虑神色,杨坚见状,心中起疑,道:“独孤,你似乎还有话说?”
高熲踌躇良久,仿佛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,道:“丞相,属下还有一事要禀。”
杨坚心中涌起不祥之感,沉声道:“讲。”
高熲语音微有些颤抖,道:“尉迟迥之乱,主要波及相州、冀州、青州、齐州,他虽败亡,但依附他的兵士足有三十多万,除了阵亡、逃散的以外,后来陆续还俘虏了十余万众。”
杨坚一愣,道:“这么多?”
高熲沉重地点点头,道:“加之乱军溃散,很多都散入民间,后来兵民不分,难以辨别,故此抓捕的反贼人数约莫接近二十万。”
李德林、崔仲方都是冀州人士,闻言已是又惊又急。
崔仲方大声道:“首恶已经伏诛,还抓这么多士卒百姓干什么?丞相,请速速下令,不但要尽快赦免这些俘虏,还要大力赈抚......。”
杨坚刚要说话,高熲已垂首轻声道:“都杀了......。”
仿佛一声焦雷,杨坚、李德林、崔仲方三人已经惊得立起身来,杨坚颤声道:“独孤......,你说什么?再说一遍?”
高熲缓缓抬头,目中隐有泪光,哽咽道:“二十万兵民,已被全数屠杀!”
杨坚立足不稳,一跤跌坐在台阶上,喃喃道:“二十万人......,二十万人......,二十万人手拉着手,可以从长安连到洛阳,难道——都杀了?”
蓦然厉声道:“是谁下的命令?”
高熲几乎不敢抬头,艰难答道:“郧国公认为军粮无以为继,放纵又恐再生变故,故此......,故此命梁士彦、宇文忻、王世积等人将所有战俘或斩首、或活埋,尸体抛入漳水,漳河之水为之不流,一月之中,尽成血河!”
军士在小城中者,孝宽尽坑之。——《资治通鉴·陈纪·陈纪八》
兵士在小城中者,尽坑于游豫园。——《周书·卷三十一·列传第二十三·韦孝宽列传》
余众,月余皆斩之。——《周书·卷二十一·列传第十三·尉迟迥列传》
流尸水中,水为不流。血河一月,夜夜鬼哭。——《集神州三宝感通录》
杨坚瞳孔不自禁地微微收缩,神情变得极为怪异,似乎若有所思,似乎恍然大悟,似乎又难以置信。
李德林、崔仲方却忍不住伏地痛哭,李德林须发皆张,嘶声道:“杀俘不祥!何况兵民不分,其中多少百姓枉死!韦孝宽做出这等人神共愤之事,真是禽兽不如!禽兽不如!”
崔仲方语不成声,哀哀哭道:“河北世族原本对我朝就心有不服,善加抚慰犹恐人心不能向化,如今这般血腥屠杀,怎不令河北世族离心离德?将来再要安抚,更是难上加难了!”
杨坚看着面前三人,高熲出自渤海(今河北衡水景县)高氏,崔仲方出自博陵(今河北衡水安平)崔氏,李德林出自赵郡(今河北石家庄赵县)李氏,当然对韦孝宽屠杀河北百姓深恶痛绝,但他在震惊之余,并无多少感伤,却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惧。
——军粮无以为继?大可将俘虏放归乡里,丢给地方官员去处理,就算饿死了人也跟行军元帅无关。
——担心再生变故?尉迟迥已死,尉迟勤、尉迟惇、尉迟佑都被擒获,河北再无一个有影响力的人物能够号令四方。
加之蜀中王谦连战连败,郧州司马消难仓皇南遁,明眼人都看得出杨坚已经稳如泰山,怎么可能再起变故?
“以韦孝宽的深谋远虑,这么简单的道理会想不明白?那他......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杨坚心中一阵阵惊涛骇浪,脸上却越来越木然。
半晌,杨坚缓缓道:“郧国公......想必有他的苦衷。此时已至正午,你们且去用饭,其他事情容后再议吧。”
三人不料杨坚是这种态度,不禁面面相觑,只得向杨坚揖礼,各自拭泪嗟叹,缓缓退出。
杨坚凝视三人背影,良久轻声道:“来人,命职方司李安来见我!”
话音未落,殿外忽地人声一片嘈杂,杨坚正要训斥,忽觉眼前景物一黑,耳边传来阵阵惊呼:“日食,日食了!”
冬,十月,甲寅,日有食之。——《资治通鉴·陈纪·陈纪八》
杨坚强抑心中的不安,喃喃道:“日食,莫非是天相示警吗?”
十月,庚申日,即高熲回京后第七天,长安雍门外人山人海,旌旗招展,锣鼓喧天。
北周大丞相杨坚伫立在新垒的高台之上,身旁是大司徒长孙览,新任大宗伯、雍州牧杨雄等一众朝廷官员。
杨坚神情肃穆,气度雍容,向台下的右武卫大将军杨弘道:“辟恶,郧国公到了哪里?”
杨弘在马上躬身道:“刚才有滚单来报,半个时辰前,郧国公已过骊山(今陕西西安临潼)。”
正说话间,灞桥方向已传来阵阵鼓声,一列列黑甲骑兵出现在驿道尽头。
“来了!”杨坚精神一振,向长孙览道:“司徒公,郧国公来了,我们且迎上一迎。”
长孙览笑道:“孝宽大元帅八面威风,是该迎上一迎。”众人随杨坚走下高台,在驿道旁列成一排。
黑甲骑兵正中,韦孝宽白须黑袍,精神矍铄,遥遥望见杨坚等人,急忙下马,健步上前,便欲向杨坚参拜。
杨坚急忙扶住,朗声笑道:“叔父,此去经年,您老先征淮南、再战相州,既开疆土、又平内乱,功绩震铄古今,实乃我大周的国之柱石!”
韦孝宽依旧宠辱不惊,淡然道:“这都是大丞相运筹帷幄,调度有方,老朽不过是恰逢其时罢了。”
杨坚与韦孝宽携手登上高台,检阅出征将士,除梁士彦留在邺城担任相州刺史,其他如宇文忻等人都已返回,一齐在台下肃立。
杨坚高声宣读朝廷慰劳有功将士的旨意,宣读对众人的嘉奖晋封赏赐,三军欢声雷动。
劳军仪式结束,众将随杨坚入城,来到正阳宫,大摆酒宴,开怀畅饮,一派融洽喜庆气氛。
宴席已毕,众人各自回府,杨坚与韦孝宽携手走出正阳宫,亲自扶韦孝宽坐上自己的金根玉辂车,又反复嘱托韦孝宽好生休养,这才依依惜别。
回至后殿,却见职方中大夫李安垂手而立,杨坚不经意地命侍者全部退下,这才道:“玄德,坐。”
李安逊谢,与杨坚对坐,轻声道:“丞相,七天前,下官命职方司吏员急赴邺城打探得知,郧国公的确于十月上、中旬在漳河游豫园屠杀叛军近二十万,其中坑杀约八万,斩首不下十万,如今漳水之下仍有无数残肢断臂......,可谓铁证如山。如今相州、殷州、冀州等地几乎......家家戴孝。”言至此处,也不禁目露悲悯之色。
杨坚目视前方,脸色如铁,缓缓道:“哪些将领参与了屠杀?”
李安更加不安,轻轻挪动了一下双腿,道:“屠杀奉的是大元帅军令,实施屠杀的主要是梁士彦大人、宇文忻大人、李询大人、元谐大人、王世积大人和宇文述大人的军马。”
杨坚闭上双眼,不再说话,李安说到这些人的面容一个个在脑海中走马灯似地旋转,渐渐汇拢在一起,最后浮现出四个鲜明的大字:
——“关陇门阀”!
良久、良久,杨坚发出一声极为深长的叹息,仿佛要将胸腔中所有的沉郁、愤懑、不甘全部倾泻而出,正欲说话,殿外响起侍者声音:“启禀丞相,濮阳公宇文述求见。”
杨坚一愣,向李安道:“玄德,你且退下,今日之事,不要告诉任何人。”
李安连声称是,自侧门悄然退出,杨坚这才道:“请濮阳公进来。”
现年三十四岁的宇文述身材不高但极为健硕,步履沉稳矫健,见杨坚居中而坐,急忙一揖到地,道:“下官参见大丞相。”
杨坚神色如常,道:“伯通,远征凯旋却不回府,见本相何事?”
宇文述见左右无人,忽地脸色一变,扑通跪倒,道:“丞相,下官有密事禀报!”
杨坚盯视宇文述却不说话,宇文述伏地不闻杨坚声气,只得慢慢抬头,正迎上杨坚犀利无比的眼神,心中巨震,急忙将头低下。
杨坚这才缓缓道:“何事告我?”
宇文述语音已有几分颤抖,道:“上月,我军攻破邺城,曾......,曾将邺城叛军......,尽数屠杀。”
杨坚声音不带一丝情感,道:“郧国公在奏表中已提及此事,说将若干叛军坑杀,本相已知此事。”
宇文述额头已满是冷汗,犹豫再三,抬起头道:“丞相,您可知共计屠杀叛军多少人?”
杨坚面无表情,淡淡道:“约莫二十万吧,怎么?有何不妥?”
宇文述大惊,道:“丞相知道此事?”
杨坚却沉默地凝视宇文述双眼,神情凝重而冷峻。
宇文述冷汗不断滴落,后背衣襟尽湿,咬咬牙又道:“当时下官曾向韦大帅当面请示,杀俘是否系丞相钧令,大帅不置可否,只命下官依令行事,下官才不得已......。”
杨坚神色渐渐和缓,点点头道:“伯通,你问得很好,杀俘之事,事前......本相并不知情。”
宇文述隐约感受到杨坚态度的变化,顿时大受鼓励,又道:“丞相,韦帅杀俘,只是说粮食不够,放纵又怕他们再次作乱,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,但下官却觉得其中另有隐情。”
杨坚目中闪过惊奇之色,看着这个素来并不怎么起眼的将领,道:“有何隐情?”
宇文述话已出口,再无顾忌,坦然道:“丞相,下官以为,韦帅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山东世家大族进入我朝权力中枢。这番屠杀,影响不啻于当年尔朱荣的河阴之变。河阴之变后,尔朱荣再也没有得到世家大族支持,韦帅邺城之屠,也使河北世族对我朝视若仇寇。”
杨坚叹息一声,站起身来走至宇文述身旁,轻轻将他扶起,道:“伯通,郧国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?或者说,他有什么好处?”
宇文述受宠若惊,顿时信心倍增,躬身道:“此举对韦帅个人没有丝毫好处,但对关陇世家门阀却有莫大的好处!河北世家大族如果敌视本朝,当然不会与丞相合作,那么本朝的权力终究还是由关陇门阀把持,这就是韦帅的目的!”
杨坚低头自顾自在殿上缓缓踱了几步,其实宇文述所说,他在高熲禀报时就已想到,后来与妻子独孤伽罗反复密议,也觉得自己想的不错,今日宇文述再说此事,愈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。
大周朝堂上,最痛恨权力格局变迁的是谁?
就是关陇门阀!
之前用谣言离间宇文邕与宇文宪,就是关陇门阀排斥宗室亲王的试探之举,可惜宇文邕雄才大略,用人不疑,所以未能见效;
但宇文邕一死,他们就把自己推出,用自己推动刘昉、郑译,再借刘、郑二人推动宇文赟,设局将宇文宪杀死;
宇文赟刚刚流露出准备迁都,从而削弱关陇门阀根基的意图,他们就帮助自己冒险行事,成功渡过难关;
如今,他们又开始算计自己了!
回首往事,自己的每一步,身后都有一只,不,是无数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操纵,在暗暗使力,自己才能有惊无险,步步高升。
说白了,自己不过是他们选出来的代理人而已。
杨坚蓦地顿住脚步,侧身望向宇文述,一字一顿道:“伯通,你破野头氏也是关陇门阀,为何要对我说起此事?”
宇文述面露激动之色,扑通一声再度跪倒,道:“丞相上应天心、德披苍生,下官请丞相早行禅代之事!而丞相欲为天下共主,必须突破关陇门阀束缚,下官虽起自关陇,但愿为丞相马首是瞻!”
杨坚心中五味杂陈,原本他对宇文述深为厌恶,毕竟自己的岳父是因他父亲而死,只待来日就要找机会将他除掉,不曾想他竟是关陇门阀中第一个向自己投效之人,世事之奇妙,也是颇为令人感慨。
杨坚默然半晌,道:“伯通,你既然对我推心置腹,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办,你可愿意?”
宇文述大喜,慨然道:“原为丞相赴汤蹈火!”
杨坚点点头,走至一处大铁柜前,取出随身钥匙将铁轨打开,取出一个通体乌黑、拇指粗细的小小玉瓶,凝视半晌,走到宇文述身边,道:“十五日之后,你去拜见郧国公,就对他说,此药甚是灵验,先帝就曾服过,请他不妨也服用一些,这是我的一片心意。”
宇文述看着玉瓶,神色由茫然渐渐转为惊惧,但看着杨坚冰冷的笑容,不由一阵战栗,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,当即双手接过,道:“丞相放心,下官必不辱使命!”
杨坚微笑颔首,道:“你可对郧国公说,他有大功于社稷,今后韦氏一门必可保富贵。去吧!”
韦孝宽大军返回长安后半个月,朝廷人事调整骤然变得频繁起来。
高熲出任尚书左仆射。
虞庆则出任吏部尚书。
苏威出任大理寺卿、京兆尹、御史大夫。
李德林出任内史令,崔仲方出任内史监。
同时,召相州刺史梁士彦单人回京述职。
命杨素取代源雄出任徐州总管。
命长孙平取代贺若弼出任寿州总管,结果意外发生,贺若弼居然拒不从命,被长孙平当场擒下,押赴长安。
一桩桩、一件件,预示着北周朝局平静的表象之下,无数暗流涌动。
终于,时间来到十一月,丁未日。
关中第一场大雪如约而至,飘飘扬扬的雪花漫天飞舞,时而轻盈盘旋,时而呼啸掠过,仿佛人生命运般难以捉摸。
韦孝宽独坐窗前,几案上放着一支犹带体温的墨玉小瓶。
宇文述已经离去,但他的话语仍在韦孝宽耳边回响:“丞相说,郧国公有大功于社稷,今后韦氏一门必可保富贵。”
韦孝宽古井般地眸子闪着粼粼波光,拿起玉瓶,唇边泛起一丝苦笑,轻轻叹道:“卫国公,你的东床快婿已然乘龙上天,我也算是不辜负你的一片苦心了。”
当夜,韦孝宽薨逝,享年七十二岁。
十一月,丁未,周郧襄公韦孝宽卒。——《资治通鉴·陈纪·陈纪八》
十月,凯还京师,十一月薨,时年七十二。赠太傅、十二州诸军事、雍州牧,谥曰襄。——《周书·卷三十一·列传第二十三》
未完待续。
这里注明一下:
第一个问题,邺城大屠杀到底是杨坚的命令还是韦孝宽的主张?
首先,邺城大屠杀是毋庸置疑的史实,除了屠杀人数有分歧,事件是肯定发生了的。
而我的个人理解是韦孝宽的作为。
为什么呢?
因为史书明明白白写的都是韦孝宽“坑之”、“斩之”,并没有提及杨坚。
那么有人会说,是不是杨坚下的命令,只是史书没有记载呢?
我认为不是,因为杨坚缺少动机。
为什么杀人?
杀人对杨坚有什么好处?
如果说以杀戮来收服人心,那是极低端的做法。
以杨坚的政治水平,他既不会对任何该杀的人犹豫心软,比如有可能影响他权威的宇文皇族;
但他也不会无目的的滥杀,那是尔朱荣的风格,不是杨坚,至少不是老年之前的杨坚。
事实上,他对那些参与尉迟迥谋反的骨干人物,如司马消难、李惠、尉迟勤,以及王谦手下的大将达奚惎、乙弗虔,都统统予以了赦免。那么他杀这么多普通士兵干什么呢?
其次,假如是杨坚下的命令,他身边的李德林、崔仲方一定会誓死反对,就像李德林公然反对杨坚屠杀宇文皇族一样,明明白白记载在史书上。
而翻遍史书,没有他们谏劝的记载,这也从侧面证明,不是杨坚下的命令。
毕竟堂堂的当朝大丞相,他的纸张、誊写、用印都有明确流程,是没有办法绕过属下去偷偷下命令的。
而韦孝宽有没有动机?
我认为有,就是我在小说里写的,为了割裂关东世族与朝廷中枢的联系,从而巩固关陇门阀的权力格局。
事实上,直到安史之乱,关中门阀与关东世族的斗争都一直存在,所以我认为这场屠杀也是这上百年斗争的延续。
第二,韦孝宽是怎么死的。
首先声明,没有任何史实记载韦孝宽是死于杨坚之手,这完全是我虚构的。
不过史书的记载是,韦孝宽十月回京,十一月死亡,这就给了我发挥的空间。
首先,基于我小说里的描写,杨坚不甘心将来登基后仍然受到关陇门阀的操控,虽然他自己也是关陇门阀的一分子,但就像宇文家族原来也是关陇门阀的一分子,
一样,只要他们上位登基,就一定会与原有权力格局发生冲突,这跟北齐数十年的晋阳霸府与邺城皇权的斗争本质上是一样的。
所以,杨坚除掉韦孝宽可以看成是大隋第一次与关陇门阀的较量。
其次,韦孝宽身体状况显然是很好的,他一年前还在攻略淮南,半年前还能挥军平叛,一个月前还能督师凯旋,居然短短一个月不到,就突然逝去,这里面怎么看也有股子不可告人的阴谋味道。
作者:王恭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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